西泠

【黄喻】飞鸟

【1】
  我这一刻感觉到你的眼光正落在我的心上，像那早晨阳光中的沉默落在已收获的田野上一样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飞鸟集》
  黄少天挨到窗台的时候，坐在病床上的男孩并没有注意到他。
  那个男孩的侧脸看上去安静又有些孤独，苍白的皮肤微微显出病态，薄被披在他的身上，勾勒出他瘦弱的轮廓，漂亮纤长的手指轻轻掀开手中书本新的一页。
  指腹摩挲着纸页，他的动作显得温柔而小心。
  “喂！”黄少天朝他喊了一声，翻过窗台，进到房间里。
  男孩把书放在膝盖上，抬起头对他笑了一下。
  “和人打招呼要看着对方的眼睛啊，你妈妈没有教过你吗？打招呼要像我这样啊，我的名字叫黄少天，知不知道是哪几个字？不知道的话……”黄少天自带文字泡晃到了他的面前，嗓子里的话忽然梗住了。
  面前的男孩温和的笑了笑，循着声音找准了他的位置，有些歉意的抿了抿嘴，对他伸出手：“你好，我叫喻文州。”
  就是在靠近的时候，黄少天看到了他手里翻着的书，上面有些小点，而他的手指刚才就是停留在这上面。
  黄少天见过这样的书，他知道这是什么。
  “对不起我不知道……”
  对方偏了偏头，完全不介意的样子给他让了点位置，右手垂着摸了摸床沿。
  “要不要坐一会？”
  黄少天盯着那双没有焦距的眼睛，有些走神。
  这么好看的眼睛，怎么就看不见啊。
  “黄少天对吗？”男孩对着他伸出手，“哪几个字，写给我看看？”
  黄少天下意识的摇摇头，突然意识到他看不见，只好老实的开口：“我不会盲文。”
  喻文州扑哧一声笑了出来。
【2】
  世界在踌躇之心的琴弦上跑过去，奏出忧郁的乐声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飞鸟集》
  “很久以前，有一座城市，里面有一个人，他知道了一个很大的秘密。”
  “因为是秘密，所以不可以随便告诉别人，他非常为难。”
  “最后他告诉了他最好的朋友，并且对他说，'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啊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'。”
  “他的朋友向他做出了保证，但是这个秘密要埋在心里，实在是很难受。”
  “然后这个人也忍不住对别人说了，并且也加了一句'我只告诉你一个人啊，你是我最好的朋友'。”
  “后来啊……”
  “我知道我知道！我听过这个故事！”一直趴在床头的黄少天积极的抢话，“后来那个城市所有的人都知道这个秘密了对不对！”
  “呵呵……”喻文州摇摇头，“不对。”
  “不对？！”黄少天挨了过来，有些不明白，“怎么不对啊？”
  “最后只有十个人知道了这个秘密。”喻文州垂下目光，似乎在低头看着什么。
  “为什么？”黄少天满脸写满问号。
  “因为，”喻文州弯了弯嘴角，“第十个人，他只有一个朋友。”
  黄少天半天没吭声。
  “怎么了？”喻文州还听得到他的呼吸声，确定他人没有走，忍不住伸手摸索着。
  “没事没事！”黄少天握住他的手，给了他一个大大的拥抱，“你人这么好以后肯定会有很多朋友的！这点你绝对绝对不用担心，我看人的眼光可是很准的！你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身体养好，以后我带你出去玩儿啊……”
  “说好了？”喻文州歪在了他的肩膀上。
  “那当然！我什么时候和你开过玩笑啊，虽然有的时候我挺喜欢和医生护士开玩笑，但是那是因为他们太讨厌了！”
  “少天，别闹。”
  “喔……。”
【3】
  对我说吧，秘密地对我一个人说吧。你这个笑得这样温柔、说得这样轻软的人，我的心将听着你的语言，不是我的耳朵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飞鸟集》
喻文州的身体不好。
他们第一次见面的时候，黄少天就察觉到他的脸色不正常，如果是因为突然失明而住院，喻文州应该不会读盲文。
之后他旁敲侧击的去打听，因为他平时话就非常多，别人也没有在意，为了保护耳膜，他们还是有什么说什么。
然后黄少天从医生护士，以及他在医院工作的妈妈那里，知道了一些喻文州的情况。虽然在他意料之内，但这并不是他想听到的结果。
喻文州的眼睛没有大问题，只要等到合适的眼角膜，他复明的机会还是很大的。但是他似乎还有一些身体上的问题，他们解释了一遍，黄少天还是没明白。就算他弄明白了好像也帮不了什么忙。 
“原来是这样啊，我只是觉得盲文挺有意思的……”黄少天随便糊弄了两句，往后挥了挥手，绕进医院的小花园里，穿过矮树丛，翻进病房窗户。
今天不是悲伤的日子。
今天一整天都要开开心心的。
“生日快乐！”黄少天把早就准备好的礼物塞进他的怀里，笑容灿烂的揽住他的肩。
暖暖的。像是阳光渗透进他长久的黑暗当中，对方嘴角的弧度仿佛都可以勾勒出来。
喻文州低头摩挲着纸页，触感十分光滑。他努力想辨认封面上的字，同时略有些不解的把头转向黄少天。
“医生说你等到合适的眼角膜肯定就能复明，虽然我一点也不喜欢那个一直板着脸的大叔，但他应该是非常负责的医生！我妈妈告诉我现在医患问题很严重啊，他到现在都活的好好的那肯定医术不差，你就不用担心啦！对不对对不对？”黄少天赶紧给他解释，有些隐晦的说出了自己的真实意图。
同时…非常希望，喻文州能明白他的意思。
你一定可以再看见的。
等你复明之后，你就可以看到我送给你的礼物了！
“谢谢你，少天。”
指尖在封面上流连，喻文州脸上不解的神情已经消失，目光虽然仍然没有焦距，瞬间却似乎带上明亮的光点。
“这个可不是你今年的生日礼物！”黄少天把自己的外套脱了下来，披在他的肩上，“把衣服穿上，快点快点！”
喻文州把手里的书放在了枕头下面，微微牵起嘴角回应他的催促。穿上外套以后，他扶着床沿下了床，长时间没怎么运动导致他刚着地就一阵泛晕，黄少天赶忙伸手扶着他的肩，喻文州适应了一下就朝他摆摆手。
他离开病床才突然记起来，这个世界在他身边一直真实的存在着，同时对黑暗的恐惧也不可避免的暴露了出来。
“走吧！”黄少天把帽子扣在他的头上，拉着他的胳膊缩在墙边探头看了看，嘴角扯出一抹狡猾的笑容，“安全。出发出发！”
“去哪？”喻文州突然感觉到胳膊一紧，扶着墙跟上他的节奏。
“带你去玩！” 
好放肆啊......
喻文州无奈的笑了笑。
室外的风迎面而来，绕过他的脖颈，痒痒的。
“整天只能捧着本书不然就是躺着，一定无聊到要死了吧？你这样以后还怎么适应学习生活啊，外面的生活可是很精彩的！”
黄少天回过头握住他的肩膀。 
“今天我来当你的眼睛。”
“我看到的就是你看到的！”
这才是，我给你的生日礼物。
“感动吧！感动到说不出话了对不对？笑一个呗！”
【4】
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。 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飞鸟集》
“这里，是这边！这家店的店主人特别好啊，不过不能否认啊一点品味也没有哈哈哈，还弄了一个照片墙！电视剧看多了吧哈哈哈……”
“小心台阶，一共十二级，你数一数。不过说起来啊和这个台阶有关的还有一个恐怖故事，听说以前有人数出来是十一级！你猜后来怎么样了啊？你别笑啊，猜一猜！……哈哈哈后来他就摔了一跤！恐怖不恐怖啊？”
“牌子上标的是——咦这棵树活了四百年啊，厉害啊你说对不对？走走走我们换一棵靠着，要尊重老人，不对不对，老树……我怎么觉得还是不对……”
话痨的优势在这里就充分得到实现。
黄少天把冰淇淋塞到他的手里，环着他的肩膀防止他摔倒，避开了人群密集的地方。
这是他们生活了十多年的城市，但是之前他们从没有遇见过。
或者遇见过，但是他们互不相识。
有什么关系呢？
“少天。”
“难得啊今天晚上天气这么好，还可以看到几颗星星，平时的时候视野差的要死，连月亮都快看不清了……嗯，怎么了？”
总算黄少天的听力和他的语速一样好。
喻文州抬头看了看天空，虽然他还是什么都看不见。他撑着身下的草地，整个人靠在了树干上，神情非常专注。
“少天想要什么生日礼物呢？”
“啊？我生日还有半年，早着呢！”黄少天低着头捏了捏自己的脖子。嚷嚷一天了，他有点累。
但是半年之后说不定我就不在医院了呀。喻文州抿了抿嘴角，没有把话说出口。 
“但是我想现在就送点礼物，谢谢少天今天陪我出来玩。”
“太见外了吧！” 黄少天揽着他的肩膀晃了晃，“我们都认识多久了，你说对不对啊？不过你出门好像什么也没带吧，外套也是我的，嘿嘿。”
喻文州弯眸失笑，垂下手握住他的手。
“少天，靠过来一点。”
“啊？”黄少天松开揽着他肩膀的手，听话的凑了过去。
“把眼睛闭上。”
微微有点冰凉的手攀上他的脸庞，摸索着贴到了他的颧骨。
他将柔和的吻落在黄少天的额头。
【5】
我相信你的爱。
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 ——《飞鸟集》
黄少天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之后喻文州就转院了。不光是转院，而且还离开了这座城市。
“我们医院的医疗水平没有办法继续给他治疗了，少天这么关心朋友啊，真是个好孩子。”
医生的话还是不停的在他的脑子里回响。
烦躁。
烦躁的一小部分原因是被不喜欢的医生夸奖了，虽然自己以前一直捉弄他。
当然烦躁的更大的原因还是喻文州居然直接走了。
走了。
靠。
“我是不是太直接了？应该再委婉一点？？可是他都亲我了明明就是喜欢我啊，我说要在一起有什么不对的！”黄少天抱着膝盖坐在医院的矮树旁边，一抬头还是可以看见喻文州之前住的那间病房，只是今天那扇窗户始终紧闭着。他有些委屈的把下巴抵在膝盖上，想了想之前他们一起的日子。
喻文州喻文州喻文州……
喻文州。
“我有什么不好的，至于要这样躲开我吗。”
他嘟囔了一句，把头埋了下去。
微凉的风吹动他的短发，身后的大树抛下了最后一片叶子。
在此之后很多年，他都没有见过喻文州。
“真的有很久没有见面了吗，少天？”
黄少天随手按下接听键， 当声音传到他的耳朵里的时候，他下意识的将另一只手也按在了手机上，再一次难以置信的开口：“喻文州？”
几秒的停顿之后，那一头传来声音：“嗯，是我。”
“文州文州文州文州！喻文州！真的是你啊？？咦，你怎么知道我的手机号？等等等等，你回来了？” 
不对。
等会。
这个声音……
“嗯，我回来了。”
不远处的青年在他回头的时候，移开了耳边的手机，朝他晃了晃。明明距离还有一段，他却觉得对方的笑容近在咫尺。
“少天？” 
黄少天有点发愣，对方喊他名字的时候他简直有种还在梦里的感觉。直到对方穿过人群，准确无误的找到他的位置，和他比肩站着的时候，他才惊喜的回应刚才的呼唤。
“你的眼睛治好了？” 
“对呀，已经治好了。”喻文州抬起手，将手里的书递给他看。
《飞鸟集》。
当年喻文州生日的时候，他送的书。
“你一直留着啊，”黄少天接过来随手翻了翻，“我好不容易才知道你以前一直看的盲文书就是这个，所以我想你以后复明了就可以看这个啦！……唉我还是一句都看不明白，不过写的真的挺好……”
黄少天把书还给了喻文州，张开双臂揽住了他的恋人。
没错，他的。
“欢迎回来！” 黄少天亲了亲他的眼睛。
这么好看的眼睛，当然不能看不见啦。
喻文州把下巴搁在他的肩上，按了按他微翘的发尾。
“这么说你当时离开，不是讨厌我？”
公园的树下，黄少天舒服的躺在喻文州的腿上，把想知道的事一件一件的问清楚。
“怎么会，”喻文州低下头和他四目相对，“是为了治病。”
“你治好之后怎么没回来？”
“父母为了方便就把工作也转到了外市，离这里有点远。我也是工作之后才打听到你还在这里，”说到这里喻文州笑了笑，“我找了很久才找到你。” 
“有点像童话故事啊，不过角色代入怎么有点怪。” 黄少天皱了皱鼻子，伸手扣着他的后颈拉下来亲吻。
带着水晶鞋来找灰姑娘的王子吗。下唇的刺痛把他的思绪拉了回去，喻文州只好顺势凑下去，和他交换浅吻。
“怪吗？”喻文州贴上他的额头。
“文州你眼睛真好看！”黄少天舔了舔嘴角岔开话题，冲他露出一排白牙。
“我觉得少天的眼睛更好看呀。”喻文州垂手覆上他的眼睛，感觉到睫毛轻轻蹭过他的手心，痒痒的。
黄少天握住他的手腕，非常大方的开口：“我以前都看了你那么多次，这回就让你补回来好了，哎你不是说我眼睛好看吗干什么捂起来？还是你觉得我的脸更好看，光看眼睛有点浪费啊是不是哈哈哈……”
“对对，你长的真好看。”
其实，你的眼睛的确好看。
我最喜欢的还是你的眼睛。
我想好好看看你。
但是，
在你的眼中，我只看得到我自己。

-END